楷辛-短篇非虚构《耳鸣》
作者简介:
楷辛,“女性和媒体”读书会成员,新媒体专业本科毕业后,开始为未来攻读艺术学硕士做准备。她的写作兴趣包括基于女性视角的虚构和非虚构文学类型,主题偏向于女性成长,关注女性在具体情境下的真实体验和真实情感。她目前的写作项目聚焦于非虚构短篇故事,主要围绕大型连锁火锅店中不同背景的女性情感和经历,她们因社会和家庭的各种原因暂时聚集在一起打工,却又被迫各奔前程,火锅店就成了她们成长中的“中转站”。
《耳鸣》的创作缘起:
《耳鸣》是我自己的故事,写成于2018年,当时有一种极强烈的表达情感、反思生活的书写欲望,急于做出一种对已经历过的创伤生活的回应。当时的我渴望寻找快乐和幸福但却总感觉哪里出了差错,这篇故事是自己在足够真挚和充满爱意,面对自我生活缺憾(父母离异)的情境下写出的。我所想表达的女性主义视角,是在一种被遮蔽的青春叙事中试图找回我作为女性的主体性,文中的“我”从认为自身是生活的受害者而自怨自艾,到最终有勇气将这一页翻篇做生活的“主角”。我想鼓励那些像我一样,还没有从伤害中脱困的女性能让自己保有一种这样的态度:生活是波澜的大海,有时晴空万里,有时阴云密布,但我们总会撑着旧的扁舟,再次出发。
《耳鸣》
楷辛/撰写
(一)
耳朵又开始疼了。俞枝用手指浅浅的掏了下左耳,湿漉漉的触感,化脓的黄水和血丝粘在手上。她凑到鼻前闻了闻,又腥又臭,像烂了几周的鱼生味。
被医院确诊为分泌性中耳炎是几个月前的事了。临近升学,她时常整宿想着乱糟糟的心事,要不然就是被弟弟的哭啼惊醒。耳朵发炎后,耳内闷胀,时不时有嗡嗡的声音在耳蜗发酵,像老式电脑运行的后台音。在静谧的睡梦中,她能感受到左耳的流水声,如海浪触礁。
接到老俞的电话时,正巧赶上中耳炎症状最严重的时期。不论是打哈欠还是咳嗽,都会引起钻心的疼。每天早晨起床,她都怀疑自己耳朵听不见了,天天滴药水,天天虚惊。她刚迎来这个不到二十天的寒假,得到老师们各种激励高考的话,觉得腻味。当熟悉的186无标记号码的来电,她猜,肯定是鼓励我学习,问我模拟考成绩了。
“小枝?”话筒那边是中年男子犹疑的微弱声音,“你今年是不是高考?”
俞枝眼皮子一翻,从气管里憋出一个单音节音,算是回答。老俞那头声音放得很低,连忙询问俞枝的学习近况,噼里啪啦嘱咐一堆饮食作息规律。耳朵的嗡嗡声盖住了老俞大部分的话,俞枝听着话筒跟没听是同一个效果。她皱着眉头,刚想反驳那句清晰的九点必须睡觉,那边猝不及防的,把电话挂了。
手机这边还残余老俞“还有我告诉你”尾音,她猜这个电话还会再打回来。可没有。她猜是不小心被挂断了。可不是。过了好一阵子老俞才发来信息,小枝你来我这儿住几天吧。
哦,我懂了。俞枝看着短信,明白电话为什么突然掉线了。原来他女人在家,老俞躲着那人给她打电话。
俞枝不想去,她猜老俞只是在心血来潮时,才会发觉她这个女儿的存在。老俞和俞枝妈在俞枝三岁离婚,十五年的生日,老俞连个屁都没放过,更何况是条祝福短信,是个生日礼物呢?
老俞离开后,俞枝妈把所有俞枝和老俞的合照都剪了。那些承载儿时记忆的照片,早就被剪成一个个空虚的黑洞,只留下摆着奇怪姿势的婴孩。那几年的记忆,全断片了,裂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石子,时间一长,就被人生这条汹涌的河流冲走了。
她不想去,可娘家人都劝她去。俞枝妈恨死了老俞,两人摆明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,可遇到这种事,俞枝妈总是相劝。你不去,傻吗?不多说点甜言蜜语的好话,非惹人家生气,什么都对着干,一分钱都捞不着。他这么小气的人,你不去,他也不惦记你,你拿不到任何好处。
哦,俞枝心想,我去呆几天,原来是为了好处啊。
(二)
春节后去老俞家住几天已经是心照不宣的常态了。但随着俞枝越长越大,原来的一年光顾一次,已经挪移成了三年光顾一次。可俞枝也不在乎,她巴不得和老俞撇清关系。她听了那么多旧事,心早就碎了。
她听说老俞家暴,把袜子往俞妈的嘴里塞。那年大年三十,老俞半夜把姥家二楼小房的玻璃全砸了,暖气管道也被拧开了阀。老俞冲进来抢孩子,和俞枝她姥姥,一个拽头一个拽脚,拼命地抢,整个楼层都是俞枝的哭声。几岁的俞枝乍听到这样的事,把它当故事听。听到姥姥被推得像八爪鱼趴在地上,这样的滑稽场面成了一种喜剧,使她发笑。可现在呢,不了,日子就这么晃悠着,姥姥老了,早看不出十几年前和老俞撕打的威风了。
俞枝在姥姥的臂弯里长大,她眼睁睁看着姥姥的背越来越弯,弯成了拐杖,越来越矮,矮成了木墩。那些年条件不好,姥姥一向勤劳节俭,在冬日里常用冰水洗衣服洗碗,手指变得更僵硬弯曲了,指缝大的能塞进三四个一块钱的硬币。她觉得茫然,怎么时间,就这么快呢。
所以一切就这么毫不意外的发生了:俞枝还是站在那个老公交车站等着和老俞会合。十几年的血亲交集,全靠这个车站维系。俞枝突然觉得生活如此戏剧化,他们竟然永远在这个车站相会,也永远在这个车站上分别。
三年没见的老俞说不上神清气爽。当老俞向俞枝走过来时,她一时觉得陌生。俞枝的印象里,老俞个子虽然不高,但肯定是不矮的。如今见面,老俞竟然已经和她个头相仿。他鬓角白了些,三七分的头发稀疏了些,发际线向后移了些许,隐隐有些颓态。他还是戴着原来的无框眼镜,显得眼框过分狭窄。他还是打扮的朴素,黑绿色的厚外套,只穿运动鞋。他像只老鼠盯着过往的车流,拽着俞枝的衣服,把她领向自己停车的位置。
他还是老样子。
老俞开车慢腾腾的,不是很熟练地转着方向盘,两眼巡视着后视镜和前面,小心的与前面的车辆保持距离。这时候临近夕阳,车子开在江滨的这条路上,没多少行人。初六的年味还没散去,各处的建筑都装饰的十分喜庆,人们无不洋溢着欢喜。老俞时不时会问俞枝过的好不好,俞枝平和的回答,呼了哈气在车窗上,用衣袖擦干净,望向窗外。夕阳乘着金色的云朵,隐藏了踪迹。被冻结的河面如同一面镜子,光线反射到冰面,那一瞬间的白光,片刻就消散了,一切开始被黑幕笼罩。
她有时在想,自己身上的习惯一半都承自于老俞,有好的,有坏的。那些神态行为以及身上的气味,是永远抹不去擦不掉的。它们自然地流露出来,雾气一般,裹住她。俞枝总是会厌恶这些习惯,比如抠手。她听来的这一版故事里,老俞买了菜交给丈母娘下厨,自己坐在饭桌前,低头抠着手,耐心的等待开饭。俞枝何尝没这么做过呢?十几年的日子,手指甲被自己咬的光秃秃的,一有倒刺,她就狠命的撕扯,扯出血了就含住,用唾液止血,反正最后也还会用牙齿咬伤。恶性循环,引起痛感却也引起异样的快意。
她厌恶她自己。
她厌恶俞枝妈不知会在什么时候冷不丁的出现,说:“俞枝,你这样的姿势太像你爸了。”有可能是在饭桌上吃饭,有可能是正在走路,有可能是正在晾晒衣服。
俞枝突然觉得耳朵有些瘙痒,耳膜闷闷的,用手一摸,果然又流了脓。老俞注意到她一直在掏着耳朵,现在粘了一手的脏东西,急忙用右手扯了几张纸给她擦。老俞在后视镜里瞄了几眼,有点担心:“你这耳朵怎么还发炎了,我有药膏,等会回家给你。”
“好的,”俞枝点点头,“谢谢。”
车子慢慢停下来,老俞谨慎地锁好车,绕着车转了一圈,才示意俞枝该走了。老俞说晚上要做盐酥虾吃,于是他们去棚内市场挑了新鲜的活虾。
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去老俞独居的住处时,他只会烧大虾和炸虾片。可大虾总是一股焦糊味,要不是太咸就是太淡。也不知道这么些年,老俞的厨艺进步了没有。
老俞住在一个花园小区里,夏天来时郁郁葱葱,小区内的大鱼塘养的锦鲤。如今正是腊月,一切都是衰败的景象。但胜在整洁。从西大门右拐,爬上第一栋楼的六层就是他的家。老俞拧开房门,给她找了双拖鞋换,说,“随便坐吧。”
她答应了声,在长沙发上坐下,隐约瞄见老俞开始稳妥的洗菜,剁蒜蓉切红椒。俞枝的情绪说不上坏,她脱了外套,站起来环顾四周。老俞不是一个很会打扫的人,三室一厅的屋子透漏出女主人不在的讯息,放在茶几的小零食没吃完,有些掉在地板上,蒙了一层灰。那些零碎的儿童玩具堆了两个盒子,估计是准备丟掉的,都塞在沙发底下。她往餐厅走,落地架摆了许多的红酒,桌布上能看出洗不掉的浅污渍。她往阳台走,看到琴架和落灰的古筝,估计属于她那素未谋面的小妹。她的记忆里老俞养了乌龟,可现在没看到乌龟,却在摆放电视的台子上看见了两只仓鼠。
烟火气厚重。她像突兀的旅客,闯入美梦中的睡屋。
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,老俞不是一个能言善语的人,开不起玩笑。俞枝却是因为沉浸在了盐酥虾怎么这么好吃的感叹中,筷子像雨点,不是扒饭就是夹虾。老俞做出来的虾酥脆,泛着红光,红红的泰椒和葱花撒在上面,给虾浸了味。因为裹了淀粉,入口后鲜美多汁。俞枝连吃了两碗饭,撂下筷子时,对老俞笑了,“真的好吃。”
那个把自己的感情弄的一团糟的男人,已经能够烧出一盘鲜美的大虾了。
老俞看她十分满意,自己也乐了,“多吃点,吃完去敬老院看奶奶。”
俞枝听说只是去看奶奶,忍不住问,“爷爷呢?”
老俞说话模模糊糊,“从医院刚出来,没啥大事,没和你奶在一起…”
俞枝心揪了下,说不出来话。有什么好说呢?爷爷身旁或许有他的新妻子在照料,老俞不能让他们见面。
老俞难做人。
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隐形了,成了透明的泡沫,阳光下能反射出的光,却不是自己的。
她想,我到底该怎么做,让我至少还能是我自己。
(三)
俞枝是后来俞枝妈从老俞的手里抢回去的。
两人离婚后,俞枝被判给了老俞,老俞正处于事业上升期,平日里十分忙碌,顾不上照顾她。那段时间,俞枝被安置在爷爷奶奶的家里,她记得自己似乎永远在哭闹。
瓢泼大雨时,爷爷骑着三轮车驼着奶奶和手里拿着糖人的她,卖力地往家里跑。爷爷精神瞿烁,总是给她买孩子喜欢的小玩意。奶奶患着风湿,腿脚不便,常年卧床,不到八十米的小屋子,日日弥漫着奶奶的中药味。
可这些时光,最后也藏在过往浩瀚的云烟中了。记忆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,等她长大了些,这些描述却不是从脑子里回忆起来的,而是爷爷嘴里喋喋不休的重复中找回。爷爷总是用期待的眼神盼望俞枝能想起来,可她总是摇头。
于是爷爷再次陷入回忆的静默。
俞枝跟随老俞进了敬老院,院子里有个中年女人正在麻利的收晾衣绳上的棉被。由于院子过于狭窄,他们只好侧着身子躲着杂物走。换了拖鞋,上楼拐到奶奶的房间,暖色的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,老人还没睡。听到敲门声,老人的语调吃力的抬高,“门没插,直接进来吧。”
老俞应了一声,把买来的水果摆在桌上,正巧电话铃响,他嘱咐几句,便到走廊接电话了。俞枝迈进屋后,心中酸酸的,觉得说什么都不应景,“奶奶。”
奶奶正侧坐在床上,一条腿弯曲着,吃力地拿床头的拐杖。看到她来,眼睛像突然有了光,语调抬高了些,“小枝来了啊,快来坐。”
这对话如此自然,像昨天刚见过面,已经说过了话。奶奶一直往她怀里塞吃的,嘴唇蠕动,说话很虚弱,“我身体不好,前阵子刚做了乳腺癌手术,风湿也严重了,天天疼…”她絮絮叨叨讲起俞枝的小时候,大部分片段俞枝都不记得了,自己六七年没见这个老人,她还是满头白发,但像缩水一样更加瘦弱。奶奶手背上青筋暴起,眼窝凹的更深,颤颤巍巍把手放在俞枝的手上。
俞枝被她紧紧握住手,俞枝坐在这里,又仿佛不在这里。
“这么多年没见,你怎么样了,是不是要高考了,注意休息啊…”奶奶说,“你肯定恨你爸,可那有什么办法呢…他拼命想留你在身边,可是他又照顾不了你…”
老人的讲述修补她的那些空白。俞枝的这几年一直在听着别人讲她自己的故事,她没法分辨真假,但她也不在乎了。故事没有真假,不过是角度不同罢了,她想,可哪个角度的故事是她自己的?
她坐在不同的房间,听着不同版本不同视角的故事,只不过想找到最能骗过自己的那个而已。可爸妈离婚的那部分不是,姥姥养大那部分也不是,她不想当那个被抛弃的女儿,不想当被两家长辈隐藏起来的透明人,她只是想找到自己的位置。
“在临死之前我能看到你,”奶奶乐呵呵地笑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,“我就知足了。”
俞枝掐着自己的胳膊,憋住鼻腔里的气音。
“别生我们的气,小枝,你爸有你爸的难处,”奶奶喘了口气,继续说,“但他爱你。”
他爱我。小枝觉得自己被这句话死死地钉在椅子上,没法动弹。她找啊找,为什么记住的都是破碎的,冷漠的那些?为什么说爱我但从没给我过过生日?为什么这么多年,她仍然觉得自己心中的洞越来越大,父亲的角色从她的人生中消失了,她心中的洞仍然有风。
(四)
18岁的生日过了,俞枝还是没有收到老俞的祝福。
她平分了自己的生日蛋糕,心平气和的数着被点燃过的蜡烛,妈妈和姥姥在教弟弟唱生日祝福歌。
奶奶心中的儿子和我心中的爸爸并不是同一个人,俞枝明白,这正如坐在那里听奶奶讲话的俞枝一样,这个俞枝在爷爷眼里还是那个拿着糖人坐在三轮车上的小女孩,在爸爸眼里还是那个与他决裂的女人的骨肉。每个人都活在自我的回忆里。我自己并不是我自己,我只是个符号。
俞枝想,无所谓了。没有谅解,因为没有错误。这一个个人生角色在我的生命里扮演着不同的人物,人生组合从来就没有过圆满,从来都像一场赌博。
人人都活在自己的记忆里,她是一个符号,一个鬼魂,一个联系,一种时间。她代表家庭曾碎过,碎成两半。她代表有人年轻过,有人开始老去,有人在她身上发生深沉的故事,有人把半生光阴用来编织她,这些人是她的血亲。
她自己无非是想找到那个最真实的故事而已,她要从自己的角度判断谁好谁坏,找到自己的角色。可这故事从来没有对错,人人都说着只属于自己的故事。既然老俞故事中的角色是全凭运气才能得到一席之位,她不再在乎是否能得到他的生日祝福了。
正如那首她从15岁听到18岁的歌一直唱着:“我拥有的都是侥幸,我失去的都是人生。”
离开家时俞枝刚满十八岁。她考了大学,要去更远的远方了。
跟姥姥道别时,姥姥哭的撕心裂肺。俞枝抱住姥姥哄她,“又不是不回来了,等我回来你要教我做饭啊。”
俞枝妈嘱咐她,“耳朵必须按时清理,记得上药。”“不疼了,”俞枝笑了,“最近从来没疼过,睡的很香。”
她握住弟弟肉乎乎的小手,用力地亲上他柔软的脸蛋。
远方的海浪似乎轻轻地在耳蜗中拍打,泛起浪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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